我就在社区那家开了几十年的五金店里打杂,正经身份是持证的割草员。别小看那张塑封的证件,在那帮老头老太眼里,这玩意儿就是草坪的行医执照。每天早上八点,我准时出现在店里,先得把那一排排的梅花扳手和开口扳手理顺。很多人分不清M6和M8的螺丝,其实看螺纹间距就能一眼瞧出来。你要是拿个英制的螺母想往公制的螺栓上拧,那感觉就像是在墨尔本的早高峰想在市中心找个免费车位一样,纯粹是跟自己过不去。我这人有个毛病,看见谁家水管滴答滴答响就手痒,非得跟人家说那是个皮圈老化的问题,换个几毛钱的垫片就能省下一大笔水费。有时候说多了,人家还以为我是想推销零件,其实我就是受不了那种规律的、折磨人的滴水声,它像是在提醒你,日子正在这没意义的损耗里一点点溜走。
南半球的太阳毒得很,夏天割草是个体力活。我那台割草机是老款的本田引擎,拉绳的时候得带点儿巧劲,不能死命拽。听见那“轰”的一声闷响,蓝烟冒出来,我就觉得心里踏实。割草的时候,你得盯着草尖的走向,不能胡乱推。我喜欢那种刚割完的青草味,有点儿刺鼻,但特别真实。有时候在别人家后院干活,能翻出一些藏在草丛里的陈年旧事,比如一只破掉的板球,或者一个生锈的铁皮小汽车。我总是把它们整整齐齐码在人家的门廊上。
我不爱喝咖啡。这地方到处都是那种讲究得要命的咖啡馆,什么豆子的产地、酸度、油脂,听得我头大。我还是觉得冰镇可乐直接灌下去,气泡撞击喉咙的感觉最痛快。或者就是这种大叶子的普洱,一喝一个下午,整个人都变得慢吞吞的。快五十了,人得服老,也得爱老。我这手上的老茧,都是这些年跟木头、金属、铁锹磨出来的。
说到木头,我这后院里堆了不少从路边捡回来的“垃圾”。上周捡了个维多利亚时期的旧椅子,腿都断了一个,漆面斑驳得像老树皮。我半夜睡不着,就去棚子里拿砂纸磨它。从80目换到120目,再到240目,最后用到600目的时候,那种木头原本的纹理就像从水里浮出来一样。我没用那种化学清漆,还是习惯用亚麻仁油一点点擦。你看那油渗进木纤维里,颜色一点点变深,变温润,那种感觉比看什么电影都过瘾。我左手大拇指甲缝里总是带着点儿淡淡的核桃油色,怎么洗也洗不掉,这算是我跟这些旧东西之间的一种契约。
后院那几株西红柿今年长势不错。我没用超市卖的那种蓝色粉末肥,我用的是自己沤的鱼肠水。味道是真难闻,阿强每次闻到都得在架子上跳脚大骂。但你等那西红柿长到拳头那么大,表皮发亮,顶端还没完全变红的时候摘下来,切开,那沙瓤,那汁水,满嘴都是阳光的味道。现在的超市,西红柿长得倒是挺标致,吃起来跟嚼塑料泡沫没区别。
我这望远镜是前几年在跳蚤市场淘的,镜头里有点儿霉斑,但不影响我看星星。墨尔本的夜空很干净,尤其是半夜三更,邻居的灯全灭了,我就坐在后院那张摇摇欲坠的躺椅上。南十字星就在那儿,有时候能看到卫星慢悠悠地划过去。我常想,这星星发出来的光跑了多少年才撞进我这破望远镜里,它出发的时候,可能我还还没出生,还没来这南半球折腾。在这种时候,什么修不好的水龙头、涨价的五花肉、阿强的噪音,全都变得特别轻,轻到可以忽略不计。
昨天去Coles抢到了打折的五花肉,成色极好,肥三瘦七。我把它切成方方正正的小块,用南乳和老抽慢慢炖。炖肉的时候不能急,火要小,得让那香味一点点把屋子填满。阿强这时候最乖,它知道一会儿能分到一小块瘦肉,虽然它其实更爱啃骨头。
我这辈子没写过什么正经文章,在博客上写这些,就是怕哪天脑子糊涂了,把这些细碎的、热腾腾的日子给忘了。生活不就是由这些零件组成的吗?一颗螺丝钉,一铲子泥土,一碗红烧肉,还有半夜那颗亮得晃眼的星星。
前两天店里来个小年轻,想买个能把木头粘在金属上的胶水。我跟他讲了半天AB胶和免钉胶的区别,讲到最后他都听愣了。其实我不是想显摆,我就是怕他弄错了,回头那木头掉下来砸着脚。这人跟人之间,能在这个点儿碰上,说上几句关于修理的话,也是一种缘分。
阿强刚才翻了个身,脚爪抓在横杆上沙沙作响。我这杯茶也凉透了。明天还得去给北区那家老太太修篱门,那门的合页生锈得厉害,得用不少除锈剂。我得去睡了,不然明天早上起不来,那台本田引擎又该跟我闹脾气。这日子就这样,一天接着一天,只要吃嘛嘛香,能把这些琐碎事儿记下来,我就觉得这辈子没白活。
刚才忘了说,那张旧椅子的扶手处有个很小的凹痕,像是以前哪个孩子用小刀刻上去的。我没把它磨平,特意留着了。我觉得那是它以前活过的证据,要是全磨平了,它就成了没魂儿的家具了。我就喜欢这种带着印记的东西,不论是木头还是人。行了,就到这儿。